后　记

　　修订版对初版中有争议之处，作了若干删削。未及一一删削的，还有一些。笔者在《学步集》的后记中说过，这些东西，是方家所不屑的。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子之魂。恳请批评赐教。

　　张培阳《近体律句考》（文学遗产二零一三年第三期）指出：唐代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明代真空和尚《新编篇韵贯珠集》不避孤平，以仄平仄仄平为律句；清代王士祯《律诗定体》将仄平仄仄平列为声病，赵执信《声调谱》亦持此说，而翟翚《声调谱拾遗》不以为然。翟氏在五言律诗中选入杜甫《玩月呈汉中王》、李白《南阳送客》、戴叔伦《送友人东归》，其中，“夜深露气清”（杜甫）、“寸心贵不忘”（李白）、“出关送故人”（戴叔伦）是孤平句子。　张培阳认为，大体说来，王士祯、赵执信、王力等视孤平为严重的声病、诗家之大忌，符合十二位唐人（杜审言、沈佺期、宋之问、孟浩然、王维、杜甫、钱起、刘长卿、白居易、刘禹锡、许浑、李商隐）五律的实际，翟翚将孤平引入律诗是缺点，没有分清少数与例外，不能正确处理少数与例外的关系。张培阳说，仄平仄仄平，仄（平）仄平仄平，下句不救的仄（平）仄平（仄）仄仄，尤其是仄平仄仄平，“我们更倾向于认作非律句”。张培阳从上述十二位唐代诗人的五律中，举出六句孤平句子：“七雄势未分”（宋之问《过函谷关》），“到家日已曛”（孟浩然《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臂悬两角弓”（杜甫《寄赠王十将军承俊》），“夜深露气清”（杜甫《玩月呈汉中王》），“舍毫问药王”（钱起《静夜酬通上人问疾》），“五陵远客归”（刘长卿《送友人西上》），其中，宋之问《过函谷关》和杜甫《寄赠王十将军承俊》中还有其他声病。笔者认为，张培阳对上述十二位唐人孤平句子的标举，多有遗漏，例如，至少还有：“老来懒赋诗”（王维《偶然作》之六），”灌园乐在兹“（钱起《山园栖隐》），“一言简圣聰”（钱起《送襄阳卢判官奏开河事》），“亦无芍药名”（白居易《经溱洧》），“入山十二回”（白居易《留题天竺灵隐两寺》），“俸霑五十千”《自咏老身示诸家属》），　“喜于未雨时”（白居易、刘禹锡、李绅《喜晴联句》），“髮稀帽自偏”（刘禹锡《酬乐天咏老见示》）。许浑的五律中没有孤平句子，但七律中有孤平句子“寒殿一灯夜更高”（《泊蒜山津闻东林寺光仪上人物故》）。李商隐的律诗中没有孤平句子，但近体绝句中有孤平句子“柳枝井上蟠”（《柳枝》之四，此句是自贡朱承义老师举出的）。再者，从以上十二位唐人观察唐诗，只是观察的一种视角，并不全面。宋诗，内容十分丰富。明诗，袁宏道等不避孤平不容忽视。清诗，袁枚《随园诗话》中披露的事实不容忽视。近人，柳亚子、郭沫若、聂绀弩等不避孤平，十分明显。　综合考察，“例外”二字概括不了近体诗中的孤平现象，掩蔽不了孤平的本质。从律诗逐渐形成，就伴随着孤平句子。此后，在每个时代，近体诗中的孤平句子都不断地生长出来，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一种事物能够如此顽强地存在，不会没有缘由。评论家应当深入探究其存在的理由，探寻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包容它们，而不是死死抱住一成不变的条条框框，一味排斥、封杀。　仄平仄仄平确实没有平平仄仄平那样美，确实没有仄平平仄平那样美。大自然不会让树木长得戳破了天，仄平仄仄平当然没有资格同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平争座次。至于仄平仄仄平是否有资格同平平平仄平一较优劣，则未必是一个不可以讨论的问题。重要的是，人们要问：仄平仄仄平连生存的权利也没有吗？叨陪末座，甘当丑小三、丑小四，还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灭门灭族、斩尽杀绝呢？辩证法在对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包含着否定的理解，在对事物的否定的理解中包含着肯定的理解，为什么不能转变一下观念呢？对具体事物作具体分析，对具体情况作具体分析，是唯物辩证法的灵魂，唯物辩证法不承认大而无当的万能公式。一八七七年，针对俄国《祖国纪事》杂志发表的米海洛夫斯基的文章，马克思写了《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指出，他在《资本论》中阐述原始积累那一章，“只不过想描述西欧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从封建主义经济制度内部产生出来的途径”，米海洛夫斯基“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马克思不赞成“使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认为“这种历史哲学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一八八一年，马克思在回答俄国劳动解放社查苏利奇时，重申他在《资本论》中分析的资本主义产生“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限于西欧各国”。试问，有什么必要死抱住一成不变的条条框框，而不能给近体诗中的孤平一条活路呢？有什么必要奉形而上学为至高无上的神，用形而上学来压制一切呢？把孤平视为律句，是丰富格律、开拓创新之举，是摘掉悬在诗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之举，是解放诗人之举，是拨乱反正、平反昭雪之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评论家何乐而不为呢？转念之间，举手之劳，就能做成的大好事，评论家何乐而不为呢？

　　遍照金刚、真空和尚不避孤平，翟翚找到三首含孤平句子的五律，张培阳从十二位唐代诗人中找到六首或四首含孤平句子的五律，王力先生先说在唐人的律诗中绝对没有孤平句子，后说在《全唐诗》中找到了一首含孤平句子的五律，又说在唐宋千万首近体诗中只有寥寥的两个孤平句子。对照比较，暴露出王力先生对材料的掌握有严重的缺陷。张培阳对视仄平仄仄仄和仄平仄平仄为非律句的批评，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张培阳说，对仄（平）仄平平平（三平），遍照金刚和真空和尚皆视为律句，王士祯和赵执信认为是古风的特点，翟翚在五言律诗中选了不少带有三平特征的诗，王力先生以王士祯、赵执信为是，力斥三平。张培阳批评王力先生“所见有限”，“时有偏颇之处”，笔者以为然。笔者认为，应破除对王力先生的迷信，他的《汉语诗律学》中，错谬甚多，谈不上是“集大成”之作。

　　拙作《再论近体诗中的拗救》（飞天文艺出版社2013）中，举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用十四寒韵，首联“闽国扬帆去，蟾蜍缺复圆”，圆属下平声一先韵），认为贾岛此诗可能是《红楼梦》中香菱诗“精华欲掩料应难”用韵之所本（香菱诗限十四寒韵，末句“何缘不使永团圆”，圆属下平声一先韵）。不妨再举清乾隆朝三大家之一蒋士铨的《杨林坞拜四叔母与诸兄夜话》之四为例，诗云：旅食悲前日，虚名愧此生。不堪怀旧事，何以慰先人。才大宁无用，山深别有春。团圞拼一醉，明日各风尘。此诗中，人、春、尘属十一真韵，生属下平声八庚韵。

　　笔者认为，事实比条条框框重要，生活之树长青。

　　希望有更多的爱好者参与讨论。

来向荣：2013年9月30日

　　来向荣：北京工业大学应用数学系副教授。发表数学论文七十余篇，其中三十八篇结集为《高等数学通报》概率论专辑，二零零一年由《高等数学通报》编辑出版。编有《简明概率论教程》（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二零零一年版）和《随机过程讲义》（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二零零一年版）等。一九八四至一九八七年在甘肃文学月刊《飞天》发表诗词二十余首。著有诗词集《飞天集》《蹈海集》《海天吟稿》；诗文集《落叶归根》《红边琐记》《学步集》；散文集《儒法集》《梦幻集》《我的大学》《律诗中的孤平和拗救》《绝句中的孤平和拗救》《山山黄叶飞》《楼边琐记》《梦边琐记》《评红楼梦真相》《再论近体诗中的孤平》《再论近体诗中的拗救》等。分别由海南文艺出版社，广西民族出版社，飞天文艺出版社等出版。